牛津人類學家 Anna Machin:交友軟體正在讓你的大腦「擇偶演算法」失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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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大爆炸》裡,Raj第二次見Claire時,腦中已經浮現兩人未來的畫面:在溫馨的小屋裡,他坐在沙發上,生動地向大孩子們講述「老爸老媽的浪漫史」,而Claire呢,懷裡抱著小嬰兒。

第一次見面,我就已經在策劃我倆的婚禮了——雖然不是人人都如此,但類似這樣,當我們遇到crush(意中人)時的浮想聯翩並不是少數人才有。

那是大腦前額葉皮層在遇到愛意時會啟動的機制。

那是意識層面、區分我們與其他哺乳動物的獨屬人類的「浪漫愛」。

7月3日,英國企業家Steven Bartlett(史蒂文·巴特利特)在他的YouTube頻道《CEO日誌》採訪了Anna Machin(安娜·梅欽)。

Anna Machin是一位演化人類學家,目前任職於牛津大學實驗心理學系。

關於當代人的戀愛,如果你想從大腦與賀爾蒙、人文與心理的視角了解,那就來看看本期編譯的訪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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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j和Claire

正如Helen Fisher(海倫·費雪)所說,這些應用程式不該叫「約會軟體」,它們頂多是「引薦軟體」。

Steven Bartlett:

我有一個單身很久的朋友,有一天問我:「Steve,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說實話,我也沒有太多經驗,更沒資格評判他人的對錯。但他給我看了他的交友軟體資料,還說:「你看,我拒絕了這個人。」

我看了一眼,心想:「我的天,長得也太好看了吧?」簡直就像電影裡走出來的人。而且,從聊天記錄看也沒什麼不正常呀。

然後我朋友給我點開另一張照片說:「可是你看,她衣櫃上有好幾個紙箱。」

很莫名其妙但現實就是,人們會因為非常表面的細節,就把彼此從候選名單裡剔除,還管這叫「避雷」(red flag)。

我朋友就是從各種「蛛絲馬跡」推測他的潛在約會對象正和父母住在一起,「要嘛是剛搬過來,要嘛是準備搬走,總之就是還沒穩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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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a Machin:

和避雷相似的還有「ick」,所謂「讓人瞬間下頭的點」,同樣是社群媒體的新興詞。

線上交友的問題在於,你沒法像面對面那樣調用你全部的感官來判斷這個和你一樣活生生的人。

所以人們只能死盯著那幾張照片,瘋狂分析圖片裡每個角落。說真的,一個人衣櫃上有沒有紙箱子,和你們的契合度八竿子打不著。正如Helen Fisher(海倫·費雪)所說,這些應用程式不該叫「約會軟體」,它們頂多是「引薦軟體」,讓你接觸更多的人,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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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費雪,美國人類學家。

1945年5月31日-2024年8月17日

你並不是真的在應用程式上和對方約會,你也沒法真正了解對方的為人。你只是多認識了一個人。所以,一旦有機會線下見面,就該讓你的大腦施展拳腳了——它可是歷經五十萬年的演化。

Steven Bartlett:

你講的這一切,和我朋友的狀況很吻合。而且,據我所知,有些人哪怕加100個好友,依然脫不了單。按理說,100個人裡總該有合適的吧?

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Anna Machin:

我覺得主要有兩點。首先,約會軟體的使用門檻很低,從前我們談戀愛,基本都是從線下認識開始,要嘛在酒吧、工作場合遇見某個人,要嘛經朋友介紹,那妥妥的就是相親,你得琢磨穿什麼,去哪兒,還得花錢,然後就是赴約、和對方在咖啡廳、餐館待上一段時間。

這些都是真投資。而現在呢,你能隨時隨地打開約會應用程式,搭捷運、做飯、看Netflix都能滑。

Steven Bartlett:

我看到過一項研究,雖然場景不太一樣,但大意是,你在某件事情上投入越多,你就越有可能珍惜它。

Anna Machin:

完全正確。

Steven Bartlett:

這個研究找來一些人,讓他們逛一個平平無奇的論壇,不設任何門檻,隨後詢問受測者對這一論壇的看法,回答是,「無聊透了。」

然後再找了另一組人,這次,人們需要通過一系列認證才能進到同一個論壇。當被問及「你覺得這個論壇怎麼樣?」時,大多數人說「它很棒。我很喜歡。」

我回想起自己14歲第一次約會的整個準備過程:那時沒什麼錢,約人去看電影簡直是大事,穿什麼衣服我都想了3天。去了電影院,全程都很緊張。我當時覺得,我都快愛上對方了,光是因為我付出的那麼多努力。

Anna Machin:

沒錯。

還有一點是:「選擇悖論」。當選項太多時,我們反而難以做決定。而在約會應用程式上,這種選擇悖論更加明顯。尤其是,如果你顏值在線,匹配就多得像自助餐一樣——你可以一直滑一直滑。

Steven Bartlett:

這和我去泰國餐廳的體驗很相似。拿到的菜單跟目錄似的,服務員說,「我們什麼都能做。」然後我就坐在那兒糾結了大概……45分鐘吧。

Anna Machin:

所以你看,我們的大腦根本不是為這種情境設計的。從這個角度來說,交友軟體反而是讓你的大腦失能,因為它提供的資訊少得可憐,根本不足以啟動你腦內複雜而強大的「擇偶演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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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浪漫愛」並不是「愛」的唯一形式。

Steven Bartlett:

幾週前,我和另一個朋友閒聊。

我們說起各自的生活和眼下的目標,我問他:「你想結婚嗎?想要孩子嗎?」他說:「完全沒興趣。我想要的是財務自由,想買房,然後我現在大概養了150盆植物,我想養到超過200盆。」

聽上去有點不可思議對吧?但,我其實越來越常聽到類似的回答了。結婚生子不再是人生的必選項,而是變成了「個人選擇」。

Anna Machin:

的確,我們正生活在一個「個人意願越來越得到尊重」的時代。比起家庭/宗族/社會的期待,我們更關心:這是不是我發自內心想過的生活。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浪漫愛」並不是「愛」的唯一形式。有時,最能在情感、生活上支撐自己的關鍵關係,未必是伴侶,而是朋友,是我們自己選擇的「心理家人」(不局限於原生家庭、任何能給我們提供情感上的安全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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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有些人不再把浪漫愛、親子關係,視為人生的首要任務。

某種意義上,這是一件好事——說明各種形式的愛被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我也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去愛,這本身是很美好的。

但,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正在遠離那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式的長期相伴?正如有人曾問我,「婚姻是不是快消失了?」

我的回答是:不會。

我們總會用某種儀式性的方式,去標記一段浪漫關係的存在——無論你是什麼性別,什麼性傾向,這種需要都會一直存在。

Steven Bartlett:

在你來之前我查了一些數據,讓我來讀一下:

• 在英格蘭和威爾斯,近40%的成年人從未結婚,創下歷史新高。

• 只有38%的單身女性在積極尋找伴侶,而單身男性中這個數字是61%。

• 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預測,到2030年,25至44歲女性中將有45%是單身。

最後一個也是我最感興趣的:

• 有大約70%的離婚是由女性主動提出的,這說明,女性在面對不滿意的婚姻時,更願意主動離開。

我的問題是,對此你有什麼看法?以及,當今人們的「戀愛觀」發生了什麼變化嗎?

Anna Machin:

過去,女人是必須結婚的,未婚生子是不被接受的。婚姻不僅是一種社會規範,更是你的經濟保障。很多婚姻和愛情無關,只是務實的選擇。

而現在呢,女性已經從那種框架中解放出來了。這也出現在年長的特別是更年期後的女性身上。

一百年前,女性能活到50歲(差不多是停經的平均年齡)就很幸運了,但現在,人類壽命的上限在不斷被刷新,對於女性來說,更年期之後的這段人生,少則20年,多的甚至可達50年。

所以,她們中有些人會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一個很明顯的趨勢可以驗證這一點:由50歲以上女性主動提出的離婚正在大幅增加。

她們回頭看看身邊的伴侶,會想:「當初我選擇你,是因為那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孩子,想要一個溫馨的家庭。」

「但現在我看著你,會問自己:你是我想攜手度過下一階段人生的不二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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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出走的決心》原型蘇敏阿姨

Steven Bartlett:

這是為什麼呢?

我問這個完全是出於私心——我可不想我的另一半到了50歲時把我甩了……

Anna Machin:

讓我想想,要從哪裡說起……

人類的「戀愛」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它動用了大腦中兩個完全不同的區域。

首先是這裡——你的邊緣系統,它是情緒的中樞,也是我們的「無意識腦區」。從演化上來說,這個區域非常古老,已經存在了幾百萬年。

而「吸引力」——所謂最初的悸動就是從這裡萌生的。

我們稱之為浪漫愛的第一階段,它基於原始的生物本能,因此也是我們與其他哺乳動物共享的「戀愛」機制。

你懂的,就是那種在人群中四目相對的瞬間。你在那一刻會接收到大量的感官資訊。

視覺上,從長相、身材到走路的姿態,以及,看起來是否健康。如果你是女性,你還會悄悄地聞一聞,這是因為,女性能嗅出基因上的適配度——儘管這個行為完全是無意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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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n Bartlett:

等一下,所以——男性是聞不到的?

Anna Machin:

你們也能聞到氣味,但僅僅就是氣味,聞不出你們倆在基因上合不合適。

這跟一個叫MHC的東西有關,它的全稱是主要組織相容性複合體(major histocompatibility complex)。

Steven Bartlett:

哇,那是什麼?

Anna Machin:

它是人類免疫系統的基礎,是一套非常複雜的基因組合。神奇的是,這套基因也決定了你的嗅覺——也就是你聞東西的能力。

對於女性來說,她們可以透過氣味感知一個男性和自己的MHC基因的相似程度:太相似了會有近親繁殖的風險。反之,差異越大,未來寶寶的免疫系統就會更強大,底層邏輯是更多樣的基因組合。

所以你會「聞」這個人,但這個過程完全是無意識的。而你的大腦邊緣系統——就是掌管情緒和直覺的部分——會自動接收這個「嗅覺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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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n Bartlett:

我們怎麼會知道這個的?有做過實驗嗎?

Anna Machin:

有好幾種方式可以驗證。

最有名的當屬「T恤實驗」:讓一群男性穿上非常普通的白T,穿滿24小時。這期間,不能洗澡、不能噴香水、不能用任何除味產品。

然後,這些T恤被分別裝進密封袋,接著,我們請一些毫不知情的女性來——呃,很抱歉——一件件地聞。

她們的任務是說出各自覺得「最對味」/「最有吸引力」的那件。實驗假設,每一位受測者所選中的氣味代表背後的男性在基因上跟她差異最大。

結果證明,假設是成立的——基因分型檢測顯示了兩人之間存在的顯著差異。

而現在,這項檢測已經非常成熟了,瑞士有家公司,你只要吐口水,寄過去,他們就能告知你和你伴侶的MHC有多大差別。

Steven Bartlett:

我在想,為什麼男性沒有演化出這種能力……?

Anna Machin:

我們的推測是,女性如果判斷失誤,生下基因過於相近的嬰兒,這一代價要比男性大得多。

你想,懷孕加上照料孩子,意味著在超過9個月的時間裡,她暫時失去了與其他潛在伴侶繁衍後代的機會,而男性則不然。

從演化論的角度,無論男女,我們的大腦都會悄悄做一件事:評估眼前這個人的「生物市場價值」(Biological Market Value),例如,這個人能不能帶來強健的後代?在生物本能的驅動下,我們會選擇一個在繁衍上與自己最適配的人,從而以最優方式傳遞自己的基因。

而資訊來源就是感官上,對方的外貌、聲音、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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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男人看腰臀比一樣,女人也渾然不知自己在「掃描」眼前這個人。

Steven Bartlett:

如果說女性是靠嗅覺擇偶,那男性又是靠什麼呢?

Anna Machin:

看腰臀比。

實驗是這樣的:讓參與者戴著眼動追蹤設備,在大街上隨意走動。在不知道實驗真實目的的情況下,他們的視線第一落點是最自然的。結果顯示,大多數人最先掃到的部位,不是臉,而是腰臀比例。

而跨文化研究也發現——最具吸引力的腰臀比是0.7,也就是所謂的「沙漏型身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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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n Bartlett:

跨文化是指……?

Anna Machin:

我們把不同腰臀比的照片展示給不同國家、不同文化背景的男性看,他們幾乎都會指向同一個比例,就是0.7,認為那是最有吸引力的。

而且,它跟體重沒有關係。有些文化偏愛豐滿體型,有些以瘦為美,但無論如何,關鍵都在於腰和臀之間的比例。

這是因為,這個比例和生育能力直接相關。擁有這種腰臀比的女性,通常體內雌激素水平較高,此外,也說明了,她離更年期還很遠——進入更年期後,女性的身形會開始偏男性化,比例趨向於1(腰和臀差不多寬),這是由於雌激素下降、睪固酮上升所致。

另外我們還發現,腰臀比為0.7的女性,患某些慢性疾病的風險更低,包括糖尿病、心臟病,甚至某些類型的癌症。

所以其實你在評估的,是這個女人有多健康、她的生育能力怎麼樣。

換句話說,如果我決定進入一段關係、暫時不再尋找其他對象,那我最終能不能擁有後代?而她又是否健康到能把孩子撫養長大?

Steven Bartlett:

那在眼動追蹤實驗中,女性看什麼呢?

Anna Machin:

女性會看肩腰比:寬肩膀,窄腰身,也就是「倒三角形」身材。

理想的肩腰比是1.6。不過,先別急著衝去量腰圍,因為——只有奧運級別的運動員才會達到1.6。而且,我還得說一句:在女性這裡,視覺真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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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n Bartlett:

1.6,那比如說我腰圍是100,我的肩就得是160?

Anna Machin:

對啦。

就像男人看腰臀比一樣,女人也渾然不知自己在「掃描」眼前這個人。

話說回來,這個比例還是挺有意思的。它說明女性確會受到男性的某些特質吸引。首先,倒三角在直觀上就是腹部沒有囤積脂肪——對男性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健康指標。

其次,這種體型的人往往孔武有力,看起來很能保護人。此外,它也傳遞了一個資訊:這個人擁有優異的睪固酮水平,而睪固酮已被證實和自信心、競爭力呈正相關。

大量研究告訴我們的是,在一段長期關係中,人們最看重的特質之一就是:善良。

Steven Bartlett:

我想知道,當遇到crush(心儀的人)時,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一系列奇妙化學反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Anna Machin:

我們常說,「墜入情網」。

在那個「墜入」的瞬間,其實是大腦中的伏隔核被啟動了。我們可以從腦成像觀察到它是高度活躍的,此時,大量的多巴胺和催產素瘋狂湧入,而這兩者本質上都是「戀愛賀爾蒙」,尤其是催產素,它能讓一個人更願意敞開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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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定知道,杏仁核是焦慮、恐懼等情緒的源頭。想像一下,你在餐廳裡看見心上人,你糾結著,要不要過去,打聲招呼。可是,萬一人家無視你呢?豈不是很尷尬?

諸如此類的自我懷疑小劇場,正是杏仁核過度活躍的表現。那麼,催產素所做的就是:安撫你的杏仁核。如此,你才能放鬆下來,找回自信。

但光有催產素也不行,你會過於鬆弛,以至於完全不想動彈。

這時候,該多巴胺登場了。它就像動力賀爾蒙,把你朝前推——「不行,你得過去,跟她搭話!」

於是,你穿過人群,朝意中人走去,你們聊了起來……而當對方開口說話,你的大腦新皮層,尤其是,你的前額葉皮層就開始活躍起來。

在前額葉這裡,有一個「心智化和共情區域」(mentalizing & empathizing area)。而共情能力是一段關係、甚至整段愛情的基礎。

Steven Bartlett:

心智化是什麼意思?

Anna Machin:

說得通俗點,就是讀心術。換言之,你能不能理解對方的情緒、意圖。這不僅關係到對話的展開,還能幫你識別,對方是否在說謊。

有點可惜的是,這個區域在戀愛初期反而會有點「關閉」。

說到底,人類的愛之所以獨特,是因為我們的「理性判斷系統」(前額葉皮層)和「潛意識獎勵系統」(紋狀體)之間是有聯繫的。它們可以協同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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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感受過那種怦然心動和奇妙的化學反應。然而,一旦對方開口說話,你的意識和理性便開始介入。這是區分我們與其他哺乳動物擇偶機制的關鍵所在,也是浪漫愛的第二階段。

想像一下,在聊天中,對方說了一些話令你非常不舒適,又或是,講話很刻薄、毫無幽默感等等,這時,你大腦那個理性部分就會跳出來說:「不不不,這人不行。」直接把之前那套「生物本能吸引」給推翻了。

Steven Bartlett:

有哪些話最容易讓人當場失去好感?

Anna Machin:

最糟糕的莫過於不友善。

大量研究告訴我們的是,在一段長期關係中,人們最看重的特質之一就是:善良。所以,如果你說了些刻薄的話,尤其是針對在場其他人的,又或者,在你尚不了解對方的情況下,貶低對她而言重要的事物,那真的是挺「下頭」的。

Steven Bartlett:

我想到的例子是,對服務員不尊重。

Anna Machin:

沒錯。

那種對服務員頤指氣使的人真的會讓我火冒三丈。因為那一刻,你看到的是這個人最核心的樣子。

決定一段關係能不能長久的關鍵,並不是什麼身高、興趣愛好,而是個性、價值觀、信念系統。

所以比如說,一個人突然說了什麼嚴重的恐同言論,或者種族歧視的話,那我立刻就會覺得:「OK,掰掰,這人不可能跟我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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